再造祖先图像

• 赖怀普

  2022-09-04
  各地的J姓族人都承认从族谱中可考证的有记载的远祖至少在唐代时居住在江西广昌，然后才散播到全国各地，粤西这一支是先从广昌迁移到福建长汀，明代中期再迁移到了粤西。从历史和地理的正统性来看，粤西J姓应该很难以地理边缘的劣势与江西和福建客家聚居区的宗亲们抗衡，江西比广东更适合作为J家的祖居地而获得祭祀主角的位置。但是也许正是地理边缘、小姓边缘、汉民族边缘的几重因素，让粤西J姓借助华南经济文化中心的区域优势，产生重归历史时间与地理空间坐标中心的内在动力。研究会的会长由粤西宗亲中一位在商界、政界都被认可的成功人士担任，因为在外省的其他宗亲中，没有在主观认同和客观条件上都可以匹敌的人选。因此，重新造像似乎成为宣布粤西J姓在某种意义上成为宗族正统的象征。这一边缘支系通过组织研究会和统一、重绘始祖画像等一系列象征性的活动，获得了在同姓组织内部主流的话语地位和叙述宗族历史的权力。从祖先图像的图式分析中，可以看到祖先图像除了作为权力关系中的宗族复兴象征以外，还是各个社会形态下权力意识形态的结晶，获得权力的子孙群体借由画中人物的目光来宣布画像者的存在。画家的作用在这种状况下是服务于造像者的捉刀人，用于礼仪功能的祖像的背后隐藏的更像是“子孙的自画像”。这种祖孙互惠的体系让JM研究会骨干成员们得以表达出对当下社会主流和正统归属的向往，而正统则可能意味着具备了获取相应权力和资源的资格。对于这个还未完全成型的宗亲会组织而言，这幅图像的认同意味着祖先祭坛的存在，但是这个祭坛的维系道常要依赖现实中权力所有者的维护和继续建构。
• 赖怀普

  2022-09-04
  虽然F目前并无J姓村落，这也一直是J氏在后来编修全国总谱时比较困惑的问题，即使是目前J姓中最早从明代流传下来的江西丰城《J氏族谱》，也无法讲清楚从汉代JM之子JDS到唐代迁回江西丰城之间的历史，并且在F这个得姓之地的区域附近完全没有J姓村落的存在。今天在名为F的邻近地区工作的只有从粤西出来到潮汕地区做公务员的LY。他是和江西丰城的HY一起带着族谱参加了这次学术会议的成员之一，也是后来研究会的秘书长，是对J姓文化有着最深厚情感和认同的核心人物。潮学研究会的国际化视野也让J姓的宗亲们看到一种脱离乡土叙事与更上层的社会平台沟通的方法，因此与潮学研究会的互动成为后来姓的同姓组织没有以宗亲会、联谊会命名，而是以研究会作为其组织名称的一个主要原因。
• 赖怀普

  2022-09-04
  此外，笔者参与的JM研究会每年的会议以及2012年8月和YW、YL博士一起专门送族谱回江西、福建等地的感受，都让笔者觉察到JM对其他地方都无法达到在广州等华南中心区的重视程度。在江西丰城JXS的故里，在日常的话语和他们的生活中，明显感到当地J姓更加重视元代二品官员，主持宋、辽、金三史的翰林院编修，文学家JXS，而不是JM。JXS甚至会成为当地J姓族人生产食品的小企业商标，就像JM在广州已经成为一个茶叶品牌的文化一样。所以对江西的J姓子孙来说，无论是JF还是广州都不容易与他们直接发生关系，所以江西子孙一定选择重视JXS而不是JM。另外，江西广昌的J姓则更重视清代的军事家X和他的《J子兵法》。笔者发现《J子兵法》研究会副会长X是出身江西的空军大校。他在2001年时从一个旧书摊遇到一本发黄的《J子兵法》，从此就成为《J子兵法》的代言人和弘扬者。他还将他擅长的书法技艺与《J子兵法》结合起来，进行广泛宣传。他对该研究会早期与政府沟通方面起到很重要的作用，包括在人民大会堂举办《子兵法》将军书法展，J大校利用了很多他专业领域的影响力，并邀请专家和将军对区的历史价值和思想成就进行梳理。虽然M同样是一位将军，但是对于在部队工作的文职军官而言，一位有著作遗世的军事家祖先，显然比族谱中记录赐姓封侯的祖先，更易于在公共场合进行宣讲和表达。同时，他亦因作为《J子兵法》的发现者，获得了自己在族内和业界的认可。作为子孙，区是一位与他更有渊源的祖先，子孙与祖先的共同体在这个角度上亦可以找到证明。因此，本研究所面对的对象并不是简单的社区，而是更接近社群的概念。
• 赖怀普

  2022-09-04
  回想JM研究会成员们选择正面像构图的原因，除了丰城JM像中延续的传统之外，从这种正面胸像本身的偶像构图形式，还可以感觉到现代政治偶像图像对民间社会视觉经验的隐约影响，如官方媒体报道中关于领导的个人介绍大多选用正面标准像照片。正面胸像的构图是在中国社会中描述权力偶像时使用的一种普遍性图式，而且与这种正面像对视的观看方式，也使得祖像因崇拜而产生更接近神主的功能。
• 赖怀普

  2022-09-04
  此外，他们选择了两位行伍出身的子孙照片让课题组参考，要找到那种“其貌豪雄”之感。虽然创作其他伟人肖像时，艺术家也会考虑参考后人样貌，但是一般来说辈分不会差距太远，像这样隔着两千年照着子孙画祖先，则显得相当奇怪。
• 赖怀普

  2022-09-04
  这些研究的视角对本书有很大启发，也为JM研究会再造祖像事件的分析带来了一个最基本的问题——这种新传统的建构到底是“发明”还是“再造”。这幅祖像来源于江西的J氏宗谱，虽然没有族人所称的宋代那么古老，但至少与明代流传的传统祖像在图像形式上是接近的，对于当代J姓子孙来说并不是一个无中生有的东西，而是来自过去的集体记忆。J姓子孙出于对画像中人物服饰不符合时代特征的问题而重新再造祖像，这个事件的基本特征更接近“再造”而不是“发明”，但是在有些细节中，又充满“发明”的意味。所以，要深入讨论再造新传统的文化场域，需要对当代传统再造背后轰轰烈烈的文化复兴运动有所认识。
• 赖怀普

  2022-09-04
  跟随J姓子孙的目光展开对祖先图像的理解，可以发现，祖先认同象征物建构的背后折射出的是另一“地方”的宗族复兴过程中的实践，即在当代城市乡村互相影响的社会现实中，行动者不仅仅针对制度、观念、意识形态或组织方式进行复兴的尝试，有些时候宗族复兴的表达还通过象征物来呈现，如建祠堂、修谱、画像。不过对于在城乡中流动的祖先认同群体而言，建祠堂不是一件可以立刻实行的行为且祠堂不便于移动，编修族谱也非易事，需要统一各地关于世系的不同记忆且对于现代人过于深奥难以传播，而画像和雕像等图像符号更适合信息社会中进行祖先文化的传播。作为象征物的祖像展演了一个想象和记忆中被拣选的共同始祖的存在，以及如何成为凝聚子孙认同的具体的人物形象，并继续演变为地方社会中的历史名人。这种从家族的、宗族的文化演变为地方、社会公共的地域文化新传统，是如何与过去的祖先信仰衔接起来的？当下民间社会对国家的理解和想象，在宗族再造的过程中起到什么样的作用？在讨论宗族复兴时，之前的研究多强调研究对象内部的男性的社会权力话语对宗族的影响，较少关注在宗族组织中实际发生作用的女性成员和外人（专家、画家）对祖先想象和认同的作用，在这一轮的宗族复兴和再造传统的浪潮中，宗族外的人显然发挥了比过去更重要的作用。
• 赖怀普

  2022-09-04
  综上所述，学术界对宗族复兴现象各种状况的研究，形成的普遍看法是，这一轮的宗族复兴并非原有宗族的简单回归。复兴的宗族无论是在组织形式上还是在功能上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族产、族谱、祠堂和祖坟等外在形式不再是宗族存在的必要条件，人们更关注现实中再造的宗族实际存在的状态和功能。麻国庆以闽北地区的田野调查为依据，指出改革开放后的宗族组织，一方面是对固有宗族传统及其文化仪式的复制，另一方面是＂创新”和＂生产”。曾国华指出，赣南和粤东的宗族一直没有消亡，乡村社会中的利益关系和权力结构都在，物质形态除了祖先牌位以外，红白喜事依然在祠堂中举行。他通过田野调查说明，宗族组织与新时期经济活动的相互关系是如何组合与适应的。周大鸣、高崇在对南景村的研究中也反映出宗族对现代化的适应问题。贺雪峰通过对农村社区中宗族的研究得出，宗族不会因为经济变迁和现代化而消失，而且宗族复兴恰恰说明了中国社会在现代化进程中民间社会一直隐匿的自我组织、自我管理能力。
• 赖怀普

  2022-09-04
  简单来说，本研究通过流动于乡村和城市之间的宗亲会组织JM研究会再造祖像的考察，讨论对于百年来经历了新文化运动和社会主义革命之后的当代中国社会，在全球化和急速城市化过程中新一轮的传统再造机制是怎样的，这些“新传统”的出现如何影响了当代华南社会的社会结构和地域文化的形成，什么才是深受国家力量影响的粤西讲亻厓的精英在不同社会场景中进行宗族复兴的深层动力，以及用人类学方法进行关于祖先图像生产的实践研究对其他中国图像的研究具有什么样的理论意义。
• 赖怀普

  2022-09-03
  祖先画像的再造，经由不同时代、不同语境中的后人，在追寻“我们从哪里来”的虚幻探问，想象“祖先是谁”的时候，创造性地为祖先提供了一个虚拟的面具。在面具后面，其实是子孙在不同时空背景和社会文化语境中，自我意识结构和文化认同的真容。
• 赖怀普

  2022-09-03
  我们或可由此看出此事所具有的普遍性。我们的历史，我们的圣像，在某种程度上与此相似。面上无比严肃，下面何尝不是一地鸡毛？
• 赖怀普

  2022-09-03
  正如人们相信祠堂和祖墓风水会与后裔的生发和运程相感应一样，人们也相信，祖先的面相，也会与子孙的福报和盛衰密切相关。所以，后人要在这样的信仰支持下，用与相面术、风水等相关的传统技术（法术），再造祖像。祖先高大的身影是后人投射的，目的是更好地置身于祖先的底荫之下，能够在一种“共同祖先”的想象中得到认同。正如一位来自云南的J氏宗亲会副会长所言：“（祖）像就是个菩萨，长什么样不要紧，大家都认就行了。”
• 赖怀普

  2022-09-03
  现在，借助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政策兴起的传统文化重建，发掘民俗、修缮祠堂、编纂族谱，也成为常见形式。前面所述的祖像再造事件，就是这波文化复兴潮流中的一朵浪花。在广东，由于商业资本雄厚，及华侨的海外关系，传统的恢复具有了更多与权力、资源与社会关系配置相联系的特点。特别是祖上有名人或高官的，也迅速脱敏而成为大张旗鼓炫耀的文化资本。在发展势头最好的时候，M研究会还准备将祖像升格为地方文化标志，试图介人城市规划，争取建纪念馆的地皮，在广场筹建骑马雕像等。这都显示了研究会在文化资本建构中的资源（政治资源、社会资源和商业资源）运作的能力，也反映出其在家族谱系修订的时候，在一种“家国情怀”的感召下，主动纳入国家话语系统的努力。
• 赖怀普

  2022-09-03
  资源丰富而又相对离开控制中心较远的华南地区，历史上常常成为移民迁徒之地，不同人群为争夺地盘，族群或宗族认同意识相当强烈。历史上真实的土客械斗和延续至今的仪式性舞狮、扒龙舟、抢花炮等民俗活动，是地缘群体和血缘群体显示实力的武化方式；修志续谱，建祠敬祖，则是强化宗族意识、凝聚宗族关系的文化方式。华南地区宗族社会的形成，与移民围垦珠三角滩涂地带以形成沙田、建设桑基鱼塘的历史有关。在争夺资源的博奔中，强宗大族具有较多优势。因此，合族联宗，追溯共同的祖先，是族群特别是流徒离散族群进行认同和社会身份（亲属、血统、世系、地缘）确认的基础。经过几百年围星，乡土相对固定，以宗柯为核心形成的空间关系基本成形。现在，虽然城市化、全球化导致新的外出打工、经商、求学等人口流动，但宗族及宗族意识没有消失，逢年过节回家团聚仍然是牢固的传统，修谱、建宗柯的重新受重视以及以祠堂为核心举行的各种民俗活动，更是借当前“文化遗产保护”的有利形势，大张旗鼓得以重演。合族联宗以聚合资源谋求利益扩大影响，仍然是当前宗族复兴的一个目标。
• 赖怀普

  2022-09-03
  我们从哪里来？这是个问滥了的问题，原因是人对于自己来自哪里，有着与生俱来的好奇和疑惑。小孩子喜欢问爸妈自己从哪里来，他祖先的祖先应该也问过同样的问题。不同只在于，小孩子的问题常被胡乱敷衍过去，祖先们的问题则成为创世神话，成为后世宗教、哲学、考古学、历史学、人类学和基因科学研究的问题。而祖先自己，也经常被后人再造为神话，再造为了不起的圣贤，进而从生物问题变成文化问题甚至政治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