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空难和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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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木木2022-09-21我的心情一下子从无精打采变成了狂喜。那显然是麝雉(she zhi)的声音。我不可能搞错这种鸟的叫声咕咕嗒嗒的,有些呜咽,我在潘瓜纳的家里经常听见。这种鸟只在开阔的水面附近筑巢,而这正是我希望的,因为河边会有人居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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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木木2022-09-21通往机场的路和高速路的连接处有一片墓园,隔着墙我能认出一些比较高的墓碑,其中有一个格外大的,是用来纪念秘鲁国家航空空难中遇难者的。逝者中有五十四位被埋葬在这里的传统壁龛里。盖着棺材的巨大方石上站着两个天使,一个在哭泣,另一个在安慰前来吊唁的人。他们之间有一块圆形的牌子,上面有一架坠毁了的飞机的浮雕,还有一张非写实的地图,地图上用虚线描出了我那时候走过的路。边上写着:Ruta que siguio Juliana para llegar a Tournavista(朱利安走到托尔纳维斯塔的路线)。这组雕塑的底座上用大写字母刻着:ALAS DE ESPERANZA(希望的翅膀)。这也是沃纳·赫尔佐格给我们一起拍摄的纪录片取的名字。我常常会琢磨这座纪念碑奇怪的名字,它所要纪念的那些人其实并没有希望。人们充其量能把我这个幸存者当作短暂的希望的象征,然而考虑到那么多的遇难者,我总觉得这样有些傲慢。我不久前才得知,那时候有一个由传教士们成立的组织,在雨林里开着飞机进行搜救,名字叫作Alas de Esperanza。这个组织也参与了对失事飞机的搜索,而且飞行员罗伯特·魏宁格应该是第一个看见飞机机身碎片的人。说起来奇怪,很多年来我都不知道这座纪念碑的存在,从来没有人跟我提过它。一直到1998年,沃纳·赫尔佐格才带我来了这里。我那时候就很震撼,绝大多数遇难者居然这么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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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木木2022-09-21接下来,在我跋涉路上的第四天,我听到了一种让我的血液都冻结的声音。我很确信这种声音来自大型鸟类,它比一般鸟类的叫声更响,持续得也更久。我的这种知识当然要归功于我母亲,是她告诉我了这些。我希望并且祈祷那只国王秃鹫不是因为她而出现的,因为国王秃鹫只在雨林里出现了巨大的尸体时才会出来行动。“那边有国王秃鹫,它们正在吃死人。”这不仅仅是一种设想了,更是一种预感甚至是确信。那也是我独自在雨林里行走以来第一次感到害怕。我看到了一排三连座椅,和我的一模一样,只不过那排座椅头朝下,向地里扎了大概一米深。还有乘客两男一女的脑袋也插在雨林的土地里,他们的腿怪异地向上伸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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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木木2022-09-21对于失踪者的亲属们来说,不确定的感觉过于强烈,漫长的等待难以承受。他们觉得自己必须做点儿什么,于是成立了民间巡逻队,为他们的诸多问题找寻答案。他们从印加港出发前往雨林,在搜寻过程中遇到了大暴雨的阻挠。有一个名叫阿道夫·萨尔达尼亚的人在给搜救队员送食物的路上,在中央大道上一段路况极差的土路上遇到了车祸,当场丧命。他的儿子就在失事的飞机上。这些事情让当时的人们变得更加悲观和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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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木木2022-09-21对于从来没有踏入过雨林的人来说,雨林看上去非常危险。它就像一堵墙,穿过墙的光线都被染成了绿色,投下无尽的深浅不一的阴影。树冠的高度令人头晕目眩,相比之下,地面上的人类显得十分渺小。雨林里有各种各样的生物,但没有经过训练的人只能偶尔看见个头大一点儿的动物。动物们倏忽而过、簌簌作响、扑扑振翅、嗡嗡哼唱,偶尔咕嘟一声,或者发出咂咂的声音,时而尖啸、时而嚎叫,这种情况往往比能看见动着的动物要可怕得多。蛙类和鸟类发出的声音很不可思议,人们如果不认识这些声音,可能会误认为是其他动物,有时候会因此感到危险。除此之外,雨林里的湿气也不可小觑。就算没有下雨,早上的时候还是有水滴滴答答地落下来。雨林里的气味也很不同寻常,闻起来常常像是有东西发霉了一样。这种气味来自那些相互攀缘缠绕、共同生长然后又死去的植物。这些缠在一起的植物里可能有蛇,有些有毒,有些很安全,伪装得很完美,人们常常认不出来,会把它们当成树枝。如果有人认出了它们,往往会被生物本能性的恐惧压倒,要么被吓得动弹不得,要么落荒而逃。雨林里还有数量巨大的各种各样的昆虫,它们是雨林里真正的统治者。蝗虫、椿象、蚂蚁、甲壳虫,以及色彩缤纷的蝴蝶。还有很多喜欢叮人的蚊子,以及喜欢在人的皮肤下或者伤口处产卵的苍蝇。有种没刺的野蜂,虽然不伤人,但喜欢成群结队地待在人类出了汗的皮肤上,或者紧紧地扒在头发里,像胶水一样粘住你。我的优势在于我在雨林里生活过很长时间,对这些情况都很熟悉。我父母都是动物学家,他们基本上什么都教过我了,我只需要在我经历了脑震荡之后从昏昏沉沉的大脑中把这些知识都找出来。这些知识对于我来说,不是随便听听学学的东西,我得靠它们活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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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木木2022-09-211971年12月25日,我从漫长的昏迷中醒了过来,这件事还没有结束。我当时明确地知道我从飞机里坠落了下来,但严重的脑震荡以及内心深处的震惊让我的心智不至于完全失去控制。我从小就在父母的亲身示范当中明白了,人们在大自然中遇到的绝大多数情况都可以通过冷静的心态和缜密的思考来应对。现在的情况正是如此。我毫不怀疑自己能找到办法,能从这片雨林里走出去。在我还是个小孩的时候,我父母就经常带我去雨林,我们每次都平安无事地出来了。我只需要找到我母亲。但要怎么办呢?周围的一切对我来说都那么不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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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木木2022-09-21这一切都说得通。但还有一个例外难以解释,令人震惊。从那时起就有很多人问我为什么没有在坠落的过程中因为惊吓而丧命。实际上,我一点儿都不害怕。我一边下坠一边清醒地看着雨林在我身下旋转的时候,就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可能是我清醒的时间太短,根本来不及害怕,但我宁愿相信是因为我们体内有一种保护机制,让我们在极端情况下不至于因为害怕而发疯甚至直接死掉。我的经验告诉我,遇到可怕事情的时候,人们往往会变得释然,情况越恐怖,越是这样。恐惧的感觉往往在事后才会显现,就像博登湖上的骑士的故事说的那样,他到了坚固的岸上才意识到自己刚才骑马走过的冰面有多薄,然后害怕地倒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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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木木2022-09-21我做的总是同一个梦,或者说是两个交织在一起的梦。我在睡梦中像转万花筒一样从一个切换到另一个。在第一个梦里,我发疯样地在低空中飞快地穿过一个黑暗的空间,耳边一直有一种隆隆的轰鸣声,像是我身上装了台发动机。在第二个梦里,我急切地想洗澡,因为我觉得自己浑身脏兮兮的。我感觉自己全身黏糊糊的,沾满了泥,必须得洗一洗。我在梦里想着:“这没什么难的,你只要起来就好了。起床,去浴缸里,没多远。”我在梦里决定要起床的一瞬间,现实中就醒了过来。我发现自己在座椅下面,安全带是解开的,说明我中间已经醒来过一回,我又往三连座的座椅下面爬得更深一些,想得到座椅靠背更好的保护。我像一个胎儿一样在那里又待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早上,我发现自己身上沾满了泥浆和尘土。我想一定是下了一天一夜的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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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木木2022-09-21于是她给我们俩买了这班飞机的票。我们当时不知道,那是秘鲁国家航空公司拥有的最后一架飞机,剩下的全都坠毁了,甚至有一架飞机上还载着整整一个班的学生,只有一个受了重伤的副驾驶从事故中活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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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木木2022-09-21等到南美牛蛙开始叫了,大家就知道雨季要来了。不管气象学家怎么预测,牛蛙总比他们掌握得更清楚。人们可以百分之百地信任牛蛙的播报。当然也有旱季的青蛙,不过只有在旱季才听得到它们叫。这些动物对天气有敏锐的直觉,完全不需要气象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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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木木2022-09-21很多人可能都不相信,两个人能这么合拍,在简陋的条件下还能在生活中获得这样的满足感。不过对我们来说实际情况并不是这样的。生活中的不便早就通过用围富足的大自然补回给了我们。也许在我父母心中,这就是他们的香格里拉,那个其他人终生寻觅却没有找到的地方——一个平静和睦、远离尘世、美好得超凡脱俗的人间天堂。我父母发现了这个地方,在这里找到了他们的幸福。潘瓜纳——尤亚皮奇斯河上的天堂。那我呢?我爱雨林,我也很喜欢城市。我父母总觉得城里太吵太闹,但在那里,我可以跟我的朋友们去看电影,或者去我们最喜欢的饮料店喝杯奶昔,等我回秘鲁的时候,我也很愿意变回“雨林女孩”。“雨林女孩”的生活包括:和吸血蝙蝠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在尤亚皮奇斯河里和凯门鳄擦肩而过;撑着独木舟在河上航行;早上仔仔细细地甩一甩橡胶靴子以防里面睡了只毒蜘蛛;随时小心蛇,因为那时候屋子门口就是雨林……我父母那时候教给我的在雨林里的生存技巧,后来帮助我在雨林里活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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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木木2022-09-21我也是这样,从小就明白,就连自己脚下结实的大地都不一定可靠,更不用说其他事情了。我觉得这种意识总能在危急关头帮助我保持冷静。也许正是因为我从小就习惯了发生在生活中的不同寻常的事情,我才能从噩梦般的坠机事故中活下来。不管是有条毒蛇在大都市利马的花园里爬过,还是在半夜被恶鬼附身一样的床摇醒,我都能从容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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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木木2022-09-21这种事情我从小就习惯了。秘鲁的海岸是两个地质板块的交界处,因此常常发生地震。地震的时候很可怕。首先是一声很不同寻常的噪音,我们管它叫“大地的低语”,这几乎是能想到的最好的形容了。接下来,等大地开始抖动的时候,人们瞬间变得晕头转向。这是因为我们平时习惯的物理规律一下子被打乱了,我们的感官适应不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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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木木2022-09-21对于我来说,雨林从来不是绿色的地狱。它就像我对我丈夫的爱,像我血液里流淌着的昆比亚舞曲的韵律,像那场空难留给我的伤疤一样,是我的一部分。正是因为雨林,我才重新登上了飞机,为了它,我甚至愿意和烦琐的行政事务打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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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木木2022-09-21一切都像往常一样,我在德国的生活和我的秘鲁身份就像拉链的两边一样,严丝合缝地连接了起来。我点了一份Papaa la Huanca1na,也就是辣奶酪酱配土豆。我很喜欢这道菜,在慕尼黑很多次想要复刻这道菜,却因为在德国买不到正确的新鲜奶酪和做酱汁的黄辣椒,一直没有成功过。“这里的就是更好吃。”我叹了口气承认道,用舌头仔细品味着酱料。在秘鲁大概有四千种不同的土豆,白色的、黄色的、红色的、棕色的、紫色的,以及中间的各种过渡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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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木木2022-09-21每当我感到失落甚至绝望的时候,或者因为坠机时留下的恐惧快要压倒我的时候,我都会回想起父亲的这段艰辛和漫长的旅程。在我看来,他的故事很好地证明了,只要自己不被打败,就会有所收获。无论是军事哨卡、错过的船、不得不翻越的高山,还是要徒步的上干干米路,都不能让自己被它们打败。“我们如果真的下定决心要做什么事情,”我丈夫突然说道,“就一定能做到。我们只要下决心就行了,朱莉安。”他说得对。飞机坠毁之后,我下定决心要活下来,我也做到了这件几乎不可能的事。还能有什么更糟糕的事情发生呢?哦,也是,还会有的。对于一个人来说,每一次挑战都是全新的。和其他人一样,我每次要把想法变成现实也得花巨大的精力。我现在全心全意地希望,潘瓜纳不仅要继续存在,还要转变成一种新的形式。我希望我父亲的愿望能够实现,这一小片土地能发展成一片自然保护区。正是为此,我克服了我的恐惧,坐上了飞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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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木木2022-09-21我在西班牙语和德语的双语环境下长大。我们在家用德语,我父母很重视我的德语水平,他们希望我能完美地掌握他们的母语。我当时不太理解,因为我在学校有个来自德国的朋友,她的德语并不算好。我和秘鲁的朋友们以及我家的女佣说西班牙语,后来在学校也用西班牙语。我父母到了秘鲁才开始正经学西班牙语,他们很快就熟悉地掌握了这门语言,但不经意间还是会犯小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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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木木2022-09-21我熟悉了植物的世界,也探索了动物的世界,这是我作为两位著名动物学家的女儿的收获。我母亲玛利亚·科普克是秘鲁杰出的鸟类学家,我父亲汉斯威廉·科普克著有一部重要的作品集,书中总结了动植物界的生命形态。在潘瓜纳,原始雨林就是我的家,我从那里知道了雨林里什么是危险的,什么又是安全的,熟练掌握了极端环境下的生存法则。在我还是个小孩的时候,我就敏锐地意识到了这片生物栖息地惊人的美,而且它的丰富性和多样性在世界范围内也是数一数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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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木木2022-09-21假如我从小就在城市里长大,也不可能死里逃生。不过我很幸运,小时候就在原始森林里生活过几年。1968年,我父母实现了他们的梦想,他们在秘鲁的雨林里建立了一所生物研究站。那时候我14岁,不太情愿地离开了利马市1的朋友们,背着大包小包,和我家的狗、虎皮鹦鹉一起搬进了“荒蛮之地”。印象里,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和父母一起远行考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