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之际士大夫研究

最新书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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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10-20
      在当时,不惟男性世界,女性世界对其内部的失节者[当死不死者],亦严苛不贷,毫不宽假……更微妙也更为明人所热中于辨析的,是“不即死”[没有在应当死的时候死,“早死”、“迟死”之分在当时非常重要]……  遗民的以生为耻、为罪孽,出于道德的自我审判,与佛与老均无甚干系。……自居遗民者亦须解释其未死,后死,犹存,为其生存的必要性取证,诸如养亲,抚遗孤,存遗文,存国史,以至图恢复(是其意义之尤大者),待后王,等等。……至于女子之“当死”而不死,更人人得而唾弃之。……此亦解释了无论“忠义”、“贼”、“寇”均于失败之际杀其妻孥。这类暴行,在“忠义”传状里,向来是被作为风节的明证的。  只有置此情境中,才更有可能解释那大量的“可不死而死”——像是与生命有仇;也才便于解释期他人死的正当,助他人死之被视为义举;也才更能解释本节开头所及的“死封疆”、“死社稷”等等命题,及明亡之际“忠义之盛”、死者之多;也才更能感知明遗民生存的特殊艰难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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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10-20
      读有关史料与明人文集,明末事之不可为,南明事之不可为,即使亲与南明朝事者也多洞若观火。至于明人说明末事,以至清人说明末事的好说“若然”、“倘然”,只合读作愿望表达,不可过于当真的。实则有关明的正史野史,对明末之为绝境,都不吝形容。事后看来尤为惊心动魄的,是毅然死义者的分明知道“不可为”。刘宗周早在万历时,即已见事之不可为:“嗟乎!时事日非,斯道阻丧。亟争之而败,缓调之而亦败。虽有子房,无从借今日之箸,直眼见铜驼荆棘而已”(《与周生》,《刘子全书》卷20)。陈子龙在其自撰年谱中,说及他对弘光时的形势估量:“予私念时事必不可为”,“海内无智愚,皆知颠覆不远矣”(《陈子龙年谱》卷中,《陈子龙诗集》第702页)。  当此际,一切认真的经世主张均如讽刺,如大言欺世,庄严适成滑稽,足令志士心死;且像是冥冥中已有定数,无论战守抑逃,都在劫难逃。顾炎武记吴志葵:“所不克者,大势已去,公固无如之何耳。天下势而已矣”(《蒋山佣都督吴公死事略》、《顾亭林诗文集》第222页)。也真到了说“无如之何”的“势”、“数”、“时命”的时候。记明末忠义遗民的文字,正以情境的绝望而动人。其中很有一些人与其说死于清死于“贼”,不如说死于“残明”;他们更是为绝望所杀,为“残明”所杀,是有明二百余年间政治死难的继续——作为明代政治的最后一批牺牲,也是这种意义上的“殉”。这“绝望”与“殉”使其死有特殊残忍的意味。钱谦益的记路振飞,以其为“有力无时,有时无命”,说明朝“自亡”,志士之必不可生,“终天而已矣,终古而已矣”(《牧斋有学集》卷34第122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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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10-20
      仁暴之辨,也即人兽之辨。在如王夫之这样的儒者,明清之交最严重的危机,即此施暴嗜杀以至受虐自戕中“人道”的沦丧。“人道不存”是较之亡国更为绝望的情境。有识者于此看到了比经济残破更可怕的人心的荒芜。在此,王夫之一类大儒,以存人道(也即所以存天下)为己任,就是顺理成章的了。【“有亡国有亡天下”,“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日知录》】  王夫之的犀利,尤在他对于隐蔽的暴力倾向的察知,如已成风尚的苛酷刻核。“苛”几可视为明代士人(包括明儒)的性格。这本是一个苛刻的时代,人主用重典,士人为苛论,儒者苛于责己,清议苛于论人。虽有“名士风流”点缀其间,有文人以至狂徒式的通脱、放荡不羁,不过“似”魏晋而已,细细看去,总能由士人的夸张姿态,看出压抑下的紧张,生存的缺少余裕,进而感到戾气的弥漫,政治文化以至整个社会生活的畸与病。“苛”,即常为人从道德意义上肯定的不觉其为“病”的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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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10-20
      由当时的文字可读出对残酷的陶醉——不止由野史所记围观自虐的场面,而且由野史的文字本身。那种对暴行的刻意渲染,正令人想到鲁迅所一再描述过的“看客”神情。这里有压抑着的肆虐、施暴愿望。在这方面,士文化与俗文化亦常合致。你由此类文字间,察觉了看客与受虐者的相互激发,那种涕泣号呼中的快感。这里有作为大众文化品性的对“暴力”、“暴行”的嗜好——弱者的隐蔽着的暴力倾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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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10-20
      自虐式的苦行以及自我戕害,更是明遗民的生存方式。受虐与自虐,在许多时候难以再行区分。至于遗民的“苦节”,甚至在形式上都与节妇烈女如出一辙……处“酷”固属不得不然,但将处酷的经验普遍化(也即合理化),不可避免地会导致道德主义;更大的危险,还在于模糊了“仁”、“暴”之辨,使“酷虐”这一种政治文化内化,造成对士人精神品质的损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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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10-20
      平居贫,临难死,且是可不贫之贫,非必死之死——似与生命有仇,非自戕其生即不足以成贤成圣。这里有传统儒家的“造人”神话;但在如明代这样严酷的历史时代,儒家道德仍不可避免地被极端化了。一种显然的政治虐待,被作为了士人被造就的必要条件;被强加的政治处境,倒像是成全了苦修者。这种准宗教精神,开脱了暴政,将施虐转化为受虐者的自虐(且以“甘之若怡”为高境界)。
  • 慕树
    2016-08-24
    儒者有关职业的等级观念,本以其道德论为根据。所谓“求之有道”,亦儒者常谈。由于将“谋食”与“谋道”作对立观,声言关心“人伦日用”的儒者,往往将形而下的“生计问题”化为义理、道德空谈,将“生存”课题抽象化了。处清初之世的颜元,不但激烈批评“正其谊不牟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的成说,且大不以士之无资生之“业”为然:“今世之儒,非兼农圃,则必风鉴、医、卜;否则无以为生。盖由汉、宋儒误人于章句,复苦于帖括取士,而吾儒之道、之业、之术尽亡矣。……后儒既无其业,而有大言道德,鄙小道不为,真如僧、道之不务生理者也”(《颜元集》)。传统社会不发达却充满偏见的职业观念,对技术性知识对技能的轻视,在这特殊的历史关头,不能不严重地妨碍了儒家之徒、士人的生存。“君子不器”,而“道”又非直接可换算成布帛菽粟。由上述职业评估中的种种微妙处,最能感受士人面对经济关系缓慢变动时的不适,他们在谋生问题上沉重的道德负担。
  • 慕树
    2016-08-24
    明末及易代之际是一方大舞台,由后世看过去,其上的人物动作,似多有夸张。即使一时大儒,如黄宗羲的袖椎刺仇,李颙的狂号为其父招魂,都不免于“戏‘。顾炎武粹然儒者,其卜居华下,也有在后世看来不免夸张的动机。但换一种眼光来看,又会令人惊叹于其舞台语言的强烈性与丰富性,那严肃中寓有的浪漫,端谨中隐含的夸张放诞,或许正是表达式的匮乏,刺激了”创造’的冲动的?当易代之际,遗民是特殊人种,为世人所瞩目。遗民自我形象创造的热情,既因于文人积习,又源于情势的驱迫。上文提到的八大山人的“哑”,不但是一种特殊的“说”,且比之寻常的说更有其力,令人震惊于明遗民寻求独特语言形式的顽强。生当那时代,即使儒者也往往兼有名士风,其长于自我表现、自我诠释,未必逊于同时文人;其人人生阅历之丰富,尤其为生当太平之士者所不能梦见。明代正统文学的诗文或乏异彩,这却无妨明代士人拥有的“语言”、表意方式的富有。就遗民而言,上述复杂的行为语言、服饰语言,同时又透露出其人的寂寞,其潜抑着的交流愿望。在某种意义上,他们只能以上述语言,以表意方式的刻意创造证明其存在。无论其接世或不接,言说抑哑默,都不能出此世间——表达方式上的创造正映照着处境的尴尬。那因此也是一种不无痛苦的表达。
  • 慕树
    2016-08-21
    王阳明就说过:“夫道,天下之公道也;学,天下之公学也,非朱子可得而私也,非孔子可得而私也。天下之公也,公言之而已矣”(《传习录》)。吕坤的说法更有其透彻。他声称圣人并未穷尽真理(“道”),曰:“道者,天下古今共公之理,人人都有分的。道不自私,圣人不私道,而儒者每私之,曰‘圣人之道’;言必循经,事必稽古,曰‘卫道’。……然道无津涯,非圣人之言所能限;事有时势,非圣人之制所能尽(《呻吟语》)。
  • 慕树
    2016-08-20
    在明清之际士人的议论中,“靖难”是作为明亡的前因来推究的。那事件也随即有了其所可能有的最称“严重”的意义。你又由此读出了明代士人深刻的命运之感。学术文化气运与国运、世道升降为盛衰,士的命运即在其中——在国初史中,在如建文事件这样的大转折中。对于士人,此即“前定”,是其无可奈何的“命”、“数”。而士人经由考辩国初史追究“命运”(国运、世运、士的命运),寻求对此后事态的解释,与此一时期言论界所热中的追原“祸始”、寻绎因果在同一语境。
  • 青菜豆腐水煮鱼
    2015-07-23
    清初的唐甄论高攀龙:“……君子之道,先爱其身。不立乱朝,不事暗君。”
  • 青菜豆腐水煮鱼
    2015-07-14
    挥鲁阳之戈,返西崦之日,如醉如梦,以相从与危机……
  • 阿卡姆讲座
    2023-10-16
    言论者赖有其有关言论的功能、效用期待(亦士人的自我评价与期许),非但神宗的“九重渊默”不足以破坏其立言热情,即法外惩创,像是也能使言论增值。尤为奇特的是,愈到事不可为之时,言论形愈活跃,争持也愈激烈。这也须由士人所理解的“言”的(不赖有“施行”与否的)自身价值来解释。黄宗羲记施邦曜:“学士黄公以直言触上怒,诸生涂仲吉上书颂之,公批只可存此一段议论’,不为封进。仲吉劾公阻言路,公缴原疏,上见其批,大怒,闲住原籍。”(《左副都御史赠太子少保谥忠介四明施公神道碑铭》, 《黄宗羲全集》第十册第232-233页)无仕途经历的孙奇逢则说:“宰相,行其事者也;台谏,行其言者也。事犹有格而不得行之会,言则无阏而不得言之时。言行而志已行矣;言或有时不行,而所言之理已独行于天地古今之间,夫孰得而壅之哉!”(《贺梁如星侍御序》,《夏峰先生集》卷二)超乎“用”否,而以“言”为意志表达,以影响舆论为期待——于此接通了以“立言”为不朽的传统思路,却又与朝廷政治的任事与议论分、以议论为政事的积弊不无关系。7由此或也可以认为,“言官”、“言责”的概念,无助于对言论的功能厘定,也有妨于有关官员的职能确立。施邦曜所谓“只可存此一段议论”,固出于对朝廷政治的深刻失望,确也混淆了朝廷建言与一般言论的界限。但求“气”胜、而不问效用的建言态度亦应由此解释。
  • 秋彥小兔
    2022-07-03
    当此之际,说“篡”之难,障碍不在官方禁制,而在士大夫自己。一个“篡”字,足以引出对政权“合法性”的质疑,而士的立身、出处,又是赖有这“合法”与否(在此亦即合“道”与否)为前提的,所谓“邦有道则仕,无道则隐”。兹事至大至重,不容回避,而又不容不回避。为有明二百四十年历史(自燕王即帝位至甲申)寻求道义的解释,为士夫在篡位之君及其后代治下二百余年的生存寻求道德的解释,不能不是绝大的难题。因而有关话题,隐蔽着士夫深刻的屈辱之感。这屈辱也半由士夫自己造成——由他们积久的道义感、道德感,由他们有关“篡”、“弑”的精致的思想。却也是这一欲出口未出口的“篡”字,阻碍了由政治方面对成祖的评价。道义的尺度永远像是绝对尺度。
  • 璩白秋弋瞳
    2019-07-02
    然而王夫之所开的药方也未必恰对症候。“正人”不与争锋,使小人“自敝”,代价若何?王氏的“非对抗”(不相激,不启衅,守义俟命)的原则,其实践意义是大可怀疑的。可以确信的是,到启祯朝,“交争”之势已无可改变,虽然争亦亡不争亦亡,其间得失仍有事后不可轻论的。且“不争”之说仍嫌笼统。“争”也有种种。陈垣论明清之交法门纷争,说“纷争在法门为不幸,而在考史者视之,则可见法门之盛。嘉隆以前,法门阒寂,求纷争而不得”(《明季滇黔佛教考》卷2第48页,中华书局,1962)。至于王氏本人的史论,其锋锐犀利,也正是明人作风,在王氏,不消说出诸“不容已”——不也可据此理解明代士人之争?
  • [已注销]
    2017-10-28
    因吕留良狱,屈大均长子将其父诗文集版片向广府州投监,请正典刑昔之雄辩如锋者,今之杜口无言者也;昔之攻人必胜者,今之自守不足者也……
  • 秋彥小兔
    2022-05-13
    这本是一个苛刻的时代,人主用重典,士人为苛论,儒者苛于责己,清议苛于论人。虽有“名士风流”点缀其间,有文人以至狂徒式的通脱、放荡不羁,不过“似”魏晋而已,细细看去,总能由士人的夸张姿态,看出压抑下的紧张,生存的缺少余裕,进而感到戾气的弥漫,政治文化以至整个社会生活的畸与病。“苛”,即常为人从道德意义上肯定的不觉其为“病”的病。
  • 青菜豆腐水煮鱼
    2015-07-14
    天子抚天下而为之主,京师者,其择便而安居者尔。九州莫非其土,率土莫非其人,一邑未亡,则犹奉宗祧于一邑,臣民之望犹系焉,弗难改图以光复也。而以匹夫硁硁之节,轻一死以瓦解天下乎?
  • 阿卡姆讲座
    2023-10-14
    在当时,不惟男性世界,女性世界对其内部的失节者亦严苛不贷,毫不宽假(参看黄宗羲《桐城方烈妇墓志铭》等)/至于女子之“当死”而不死,更人人得而唾弃之。曾批评女子未嫁守节、持论通达的归庄,也说:“吾见江南女子之奉巾栉营垒之中,及为所掠卖而流离道路者,恨其不能死。”(《归氏二烈妇传》,《归庄集》卷七第407页)此亦解释了无论“忠义”、“贼”、“寇”均于失败之际杀其妻孥。这类暴行,在“忠义”传状里,向来是被作为风节的明证的/明儒有关“死”的谈论,其“恶趣味”,在我看来,也在那种意义、价值辨析中。读明人文集及有关传记,令你感到异样的,正是那些“当”否之类的谈论,是他人的生死以至“可”否“当”否的可资谈论。“士论”从来是一种权力,为“士流”认可的权力。决他人的生死,在士人,是极自然的事,是他们熟悉的一套话语。只是在数百年之后,你才会惊异于“士论”之作为道德力量,其实施道德判决的自信;你才不适应于那种有关“苦节”、“死”的不厌其细的辨析、品味,反感于其间的冷静——那确是一种冷静到残忍的理性/以布衣、诸生、“末秩”死,被认为“难”。一时士风,颇不乏竞为其难、竞为“尤难”者/甚至关于妇人的节烈,也有持论通达者。上文提到过的归庄,确也说过女子未嫁从夫为“过情非礼”,死“不出于礼之正”;以为妇人“苟笃于情而得其正”即可称,“不必烈也”(《书顾贞女传后》、《书柴集勋顾孺人传后》,《归庄集》卷四第301、302页)/有上述思路的陈确,自不会欣赏世俗伦理实践中的其他“过”举(如世俗乐道的“割股、寝冰、十年庐墓”, “未嫁之女望门投节”等)/尤可贵者,是其论女子“节烈”,与其节义论(通常适用于男性)同一逻辑,而不为女性另设标准。他不满于世儒的一味猎奇而忽视“恒德”,谓“此吾夫子所以致叹于白刃可蹈,而中庸不可能者也”(《祭查母朱硕人文》第325页)。 《书潘烈妇碑文后》一文径指烈妇...
  • 阿卡姆讲座
    2023-10-14
    至于遗民的“苦节”,甚至在形式上都与节妇烈女如出一辙,其自虐且竞为“不情”极其相像/自虐而为人所激赏的自然还有节妇烈女,亦乱世不可或缺的角色。本来,苦节而不死的贞妇也是一种“遗民”,其夫所“遗”,倒不为乱世、末世所特有,也证明了女性生存的特殊艰难。/明清之际的文献,记烈妇贞女,其死亦有至惨者,时论之嗜“奇”嗜“酷”,更甚于对男子。/